更多精彩内容,请关注头条号。
舅爸
田歆
当玉兰河的冰开始融化时,也就意味着林根福荒芜了整个冬季的低矮坟头又迎来了一个新的春天。
大门往左的那条不宽的河水,是玉兰河的一条分支。那个蹲在河边用手里的木锤反复敲打的妇女似乎是我的母亲。她肥大的裤管被卷在了膝盖之上,赤着的脚放在水下的一个方形石头上,石头的表面已经被踩的深凹了下去。我呼喊着,也许是在呼喊,我不知道自己呼喊的是什么。我向着这个蹲着的背影走去。那个背影端起装着衣物的木盆,站立起来,给我送来一个微笑,然后便踩着流淌的河水离开了。
我向林根福讲述这个梦境时恰好三岁。母亲是在半年前死的,或许是死于摔伤,也或许是丧命狼口。她去玉兰山上采摘橘子,两天没有回来,林大头牵着黄狗放羊,在山脚下看到了只剩半个身体的母亲。之后我便完全跟着林根福生活了。那时我并不知道林根福是我的舅舅,只是每天早晨从母亲房间里出来都能见到他在院子里劈柴。我怕黑,逢母亲黑夜不在时我也和他同睡。他管母亲叫姐,母亲管他叫林根福。我也学着他管母亲叫姐,母亲用小手指一般粗细的柳条抽向我的屁股,让我疼的挤出了眼泪。但我学着母亲管他叫林根福时他却将鲜花似的笑容挂在脸上,以后我每次见到他便叫他林根福了。母亲死去的两年后,林富贵死了。林富贵是母亲和林根福的父亲,我的姥爷。他一生都在追求富贵的路上,但却到死都没有看到路的尽头。这个晚年间曾一度痴迷于饲养鹌鹑的秃头老人留给我最深的印象只不过是在我打破了那个属于他的已经破旧不堪的鸟笼躲在床下瑟瑟发抖,无论谁叫都不肯出去时,用一颗原本就不存在的糖果将我骗出,然后狠狠地暴揍我一顿。
埋葬林富贵时我已经不再管林根福叫做林根福了,我开始管他叫舅。舅在林富贵的坟头大声哭泣着,哭声钻进我的耳朵,泪水爬进我的眼眶,像是挤压到了我的心脏。那阵猝不及防地酸痛竟把我的眼泪压迫出来,接着我便也放声大哭了。
你没有父亲,在我向舅问到我父亲时,他对我这样说你的父亲就是一头禽兽,也或许是一个连禽兽都不如的东西。舅舅似乎对父亲有很大怨言,我以后也便不再提他。直到舅舅临终前才将原因说出来。那时我已不再称他为舅舅,而是称他为舅爸。舅爸像一只暮年的乌鸦躺在床上,只是须发尽白。极不清晰的汉字吞吞吐吐地从他嘴里如数迸出,且每一个都像一把吹毛即断的匕首接二连三地刺向我的心脏。不要说我不知道我的父亲是谁了,也许连我的母亲也难以准确的叫出他的名字。我的母亲从来没有过任何一个真正名义上的丈夫,她所从事的职业不允许她拥有一个独属于自己的男人。这并非如她所愿,林村地女人们大多以此为生,无论是有男人的还是没男人的。因为玉兰河打此流过,四处跋涉的商人成了这里的常客。他们虽然富有,但得不到生理上的快感金条也就成为了黄色的泡影。林村地的男人为了保住自己的声誉都不谋而合的将自己的妻子锁在家里,但即使这样也有许多女人抵挡不住金钱的诱惑。母亲为了保住自己的生意,开始想尽一切办法使自己得到这些混蛋商人们更多的关注。她从玉兰河两岸采来鲜花,用以将通向自己房间的道路两侧装扮的娇艳无比,像一条花的长廊。她也开始爬上玉兰山采摘橘子,任何一位选择她的商人都可以无一例外的享受到甘甜可口且不另外收费的橘子。
母亲和林富贵死后,我完全跟着舅爸生活了。舅爸圆胖身材,宽而不长,脚穿一双破洞的布鞋,上面则是一条泛着油光的黑色老布裤子和露着右臂的青灰色外套。下嘴唇左侧镶了一颗豆子大小的黑痣,脸上的胡须和头上的头发肆意的长着。舅爸没有过结婚,更没有过小孩。他有一手高超的厨艺,也识得许多汉字,会织毛衣和围脖。在某个时间段里我一度以为他除了生孩子不会,其他什么都会。我小时候喜欢听舅爸读书,舅爸在晚年时期也喜欢听我读书。舅爸读书的时候我坐在地下,我读书的时候舅爸躺在阳光里。金黄色的阳光像是被摊平了的小米,微风一吹,也像是一群活泼的金色跳蚤,在舅爸的衣服上和我的印满黑色宋体汉字的书本上来回跳跃。
我放下厚重的书本,漫无目的地朝着门口走去。恍惚间那个蹲在河边将肥大的裤管卷在膝盖之上,努力洗着衣服的女人又出现在我的大脑里。母亲般迷蒙的面庞在她的脸上展开。她又端起装满洗好衣服的木盆,站立起来:
去看看林根福,他说他要来见我。女人向我说道。
我叫了一声睡在黄昏阳光里的林根福,他没有做声。我将手放在他的鼻下,才知道他已经跟随着刚刚手端木盆的女人离去。那是他的姐姐,弟弟紧跟着姐姐,消失在落日的余光里。
舅爸埋葬在玉兰河的北岸,旁边铲来带有鲜花种子的泥土。用玉兰河的水浇灌的这些种子,在来年开得很是鲜艳,花落之后留下种子,又在后年和大后年盛开。
二零二三年二月十六日 于曲阜
(文字版权归作者所有,转载请注明来源。)
免责声明:内容来自用户上传并发布,站点仅提供信息存储空间服务,不拥有所有权,本网站所提供的信息只供参考之用。